对南京大屠杀,除了受害者,任何人都无权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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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2014年以来的第三个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图为上午9点,数千名南京各界代表肃立在国家公祭仪式现场,全城鸣笛致哀。
小编说
这么多年以来,有无数的作家、艺术家、电影导演,都尝试着用文艺作品去处理南京大屠杀这么一个沉重的题材。但是似乎从来都没一部作品能得到公众的满意,任何一个作品出来,总是会得到各种各样的反驳、怀疑,甚至是嘲讽。
或许正是像梁文道在《开卷八分钟》所说的:“因为每个中国人心里面都有这么一场‘南京大屠杀’,它太巨大、太晦暗了,光线根本无法投射进去,乃至于我们看到任何关于南京大屠杀的书写和叙述,都觉得难以满意,它不像是我们心里面的南京大屠杀。”
反观南京大屠杀这样一场牵引中国人情绪的历史悲剧,我们有很多很多出色的历史书写和记录,我们首先要向那些了不起的中国学者和世界各地学者的努力致敬。
今天,小编要给大家介绍的这本《南京安魂曲》,出于美籍华裔作家哈金。与和它几乎同时面市的严歌苓的《金陵十三钗》一样,他们都无独有偶地选择了把学校变成难民营,来收容、照顾难民的南京金陵女子学院院长明妮·魏特琳女士——这位了不起的美国教育家为题材,从她的故事或者她身边的人开始讲起。
《南京安魂曲》
(美)哈金 著,季思聪 译
江苏文艺出版社
2011年10月版
《南京安魂曲》主要讲述了1937年南京大屠杀时美国女传教士明妮·魏特林在金陵女子学院开设难民营、抵抗日军暴行、保护上万妇女和儿童、成立家庭工艺学校等人道主义行动。书的叙述人“我”——高安林是明妮的助手,她以一个中国人的身份,目睹了残酷的战争背景下,人的不被尊重和任人践踏的历史悲剧。
屠刀前暴躁的眼睛
文 | 殷志江
‘……小河、池塘、水井都弄脏了,他们自己也找不到干净的水喝。他们吃的米饭都发红了,因为都是用带血的水煮的。有个日本伙夫给了我们几碗米饭,我吃完以后,好几个钟头满嘴都是血腥味儿……’一边听本顺讲,我一边把他说的都记了下来。”
在哈金的《南京安魂曲》中,南京大屠杀被以一种异常克制、平静的声调叙述出来,如同是法庭书记员对幸存者的一场听写记录。
小说中,75年前南京这座城市遭遇和经历的所有的恶,都以一个当时南京市民的眼睛、耳朵来目睹和倾听。这个人物,便是金陵女子学院院长、南京大屠杀时期南京妇女儿童收容所负责人明妮·魏特琳(Minnie Vantrin)的中国助理安玲。
明妮·魏特琳(Minnie Vantrin)。她在南京大屠杀期间留守金陵女子学院,保护了中国一万多妇女儿童。
正因为身处其中,哈金的这部小说避免了通常南京大屠杀主题小说和电影中对于那场灾难的局外人态度,这种局外态度往往使得作者或导演做出异常荒唐而轻佻的判断和表态,例如陆川在电影《南京!南京!》中所表现的。
对南京大屠杀的这种所谓人性化处理,是南京大屠杀这一主题在中国文学和电影中被触及时的一大倾向。那些作者和电影导演齐声高唱着一曲杀人者的眼泪之歌,似乎是杀人者而不是被杀者蒙受了冤屈,需要更多的同情和理解。但事实上,我们任何人都无权表示宽恕,只有受害者才有权宽恕他受到的伤害。
哈金
因此,哈金这部小说,不单是一部结实、沉稳的小说,而且是一块结实、沉稳的基石。它矗立在这里,划定了南京大屠杀这一主题文艺叙事的基本伦理底线,这就是这场灾难当时目击者、幸存者的双眼所见和双耳所闻。
正如哈金在书后的作者手记中宣告的,“其中的信息、事实和史实细节源于诸种史料”,然后他列出了近二十种参考文献,其中包括《明妮·魏特琳日记》,《美国使团在南京大屠杀中的目击记录》等。
日本人发给魏特林的通行证
在这样现场目击者的位置上,哈金为我们展开了一个与政治历史课本、与通常的文艺想象所不同的、充满不可理解的混乱、不可理解的恶的荒诞现实。在这个超出意识形态宣传、或悲情或人性升华文艺想象的现实中,被屠杀者的人性才真实地呈现出来。我们会发现,受害者并非是如同植物或羔羊一样被简单屠杀,也并非都是凄厉、无奈的哭诉,被屠杀者也有面对屠刀而保存了尊严的。
年轻的(日本)士兵朝张先生刺了过去,他的棉大衣很厚,刺刀没能刺穿……接着,让我们震惊的是,张先生自己解开扣子,把大衣丢到地上,身上只剩下一件薄薄的上衣,他就这样面对刺刀,稀疏的胡须上挂着鼻涕。那中尉再一次冲着年轻士兵高喊一身,那士兵猛地朝张先生冲去,伴随着一声狂叫,他一刀将张先生刺穿。张先生的双腿一软,可他的眼睛人仍然死盯着杀人的凶手。他倒了下去,倒在自己的血泊里……我认识这个瘦小的图书馆员,听说他脾气暴躁。”
这是我所读到的关于南京大屠杀中的中国人最有尊严的一段描写。唯一可以与之相比的,或许只有路翎在《财主的儿女们》中关于中国首都沦陷军民逃难时,主人公蒋纯祖企图冲入一片火光与日本人决一死战的场景。
至此,我们抵达并遭遇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那便是如何面对死亡?
事实上,面对死亡的态度,是一道截然的分界线,在它的一侧是舍弃肉体的勇气、保全灵魂的尊严,在它的另一侧则是沉入肉体的孱弱和精神的死亡。因此,当丘吉尔在演讲中说,那些拿起枪,排成队列向敌人走去的,绝不单单是一具具简单的血肉之躯,而是一个个充满勇气的灵魂时,他说对了。如何正视死亡,并将死亡纳入到自己的生命之中,决定了一个人能否真正像人一样站立在这个世界上,因为这个世界充满了各种不可预期的恶与暴力。
一个恐惧死亡的人,他在活着的时候就不是自己生命的主人,而是强权和他人的奴仆。因为一旦恐惧死亡,必然会将自己的肉身当做自己生命的全部,每一次有损于身体安逸的挑战和恐吓都将让其轻易臣服。他不单将屈服于暴力,而且将屈服任何强于他的权力。而正是在这个将自己的生命完全等同于自己身体的动物般心理结构,是中国传统文化心理的中枢所在。所谓的延年益寿,所谓的传承香火,都围绕着这根肉体孱弱的绳索。
因此,需要感谢哈金,在一个总体性被动、屈辱的受害者形象中侦测和呈现出了另一种有力的现实,在那个现实的场景中,有充满勇气和善良的拯救者,有充满勇气和尊严的受害者,他临死都睁着双眼,暴躁地鄙视着号称军人的凶手——他们居然拿用于战场上战斗的枪来屠杀城市街道中手无寸铁的平民。
那些文学作品中的“南京大屠杀”
哈金丨《南京安魂曲》
进了走廊,我们看见一个日本兵,像个哨兵一样站在一间宿舍的门口,一手攥着步枪,枪托戳在地上。那人想拦住我们,但一眼看见那军官和随从,就改了主意。我们从他身边冲过去,进了房间,看见一个年轻妇女赤身裸体,躺在一块绿色雨布上,一边哭叫一边挣扎,一个络腮胡子日本兵,一手狠插在她两腿之间,发出欢快的声音。一把刺刀就立在她脑袋旁边。我们冲过去,目瞪口呆地看到那日本兵的整只手都插进了那妇女的阴道,她身下是一汪血水和尿水。明妮喊道:“放开她,你这畜生!你没有母亲和姐妹吗?”
那日本兵吓了一跳,抽出手来,站起了身,嘴唇颤抖着还带着笑意。那女子痛楚地呻吟着,合上眼睛把头转向墙壁,只见她右耳下边有一块胎记。如果不是两三秒钟一次的抽搐,她的身子会让我想起一大片正待切割的肉。少校走进屋来,明妮对他吼道:“看看你的人对她干了些什么!”她指着地板上的女子。巨大的愤怒使我的视线一时间都模糊了。
目前,校园里已经住进了八千多难民,看样子还会有更多的人要来的。
十二月二十二日一早,娄小姐向我们报告,日本大使馆派来的宪兵昨天夜里在练习馆强暴了两个女孩。他们五个人把两个女孩拖出楼去,在砖头圈起来的椭圆形花坛旁,把她们强奸了。我们震惊又愤怒,可是我们陷入了两难之地,找不到万全之策:为了阻止那些当兵的,我们需要宪兵的守卫,处理这个问题就很棘手。不管怎么说,明妮还是要去向田中提抗议的。到目前为止,光是我们这个难民营就已经有七十多名妇女和姑娘遭到强暴,明妮已经把这些案件向日本大使馆和安全区委员会都提交了一份报告。
严歌苓丨《金陵十三钗》
我姨妈书娟此时并不知道,她所见闻的是后来被史学家称为最丑恶、最残酷的大屠杀中的一个细部。这个细部周边,处处铺陈着南京市民的尸体,马路两边的排水沟成了排血沟。她还得等许久才知道好歹,知道她是个多幸运的孩子,神父和教堂的高墙为她略去多少血淋淋的图景和声响;人头落地,胸膛成为一眼红色喷泉时原是有着独一无二的声响。
齐邦媛丨《巨流河》
十二月七日,父亲到了汉口,他与抗战最高统帅部最后撤离南京的数十人随蒋委员长先到宜昌,再乘军船到汉口。
这个家终于有了爸爸,他又黑又瘦,在南京的最后几天连饮食都难于供应。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他那样的大男人流泪,他环顾满脸惶恐的大大小小孩子,泪流满面,那一条洁白手帕上都是灰黄的尘土,如今被眼泪湿得透透地。
他说:“我们真是国破家亡了!”
在生死之间徘徊的母亲,因为能看见父亲活着回到家中,忧心有了安顿,活了下来。
爸爸每天一早就由汉口过江参加己移驻至武昌卫戍司令部的抗战最高统帅部看战报,作抗战大局的调度。抗日战争已五个月,原曾夸二三个月内占领全中国的日军,面对的是一个苏醒的中国。
日本将轰炸京沪、芜湖、南昌的火力全部调来日夜轰炸武汉,原本人口稠密的市中心只剩下许多高楼的断垣残壁,夜晚,沿着江岸的火光彻夜不息。敌机的数目多了,我们的空军迎战,打落许多太阳旗日机,人们在死亡的威胁下,仍站在残瓦中欢呼,空军成为新中国最大的英雄。
十二月十三日的下午,街上报童喊着卖“号外”的声音。舅舅冲下楼买了一张:南京沦陷,日本军队由申华门开入我们的首都,开始放火抢劫,大屠杀。
第二天报纸头版写着,南京城陷,头两天之内,保卫战伤亡达五万人。妇孺老弱惨遭屠杀者十余万人,日军甚至有比赛屠杀之恶行。
张恨水丨《大江东去》
死的不但是中国的壮丁,老人也有,女人也有,小孩也有。有的躺在枯的深草里,有的倒在枯树下,有的半截在水沟里。而唯一的特征,女人必定是被剥得赤条条的,直躺在地上,那女人的脸上,不是被血糊了,便是披皮咬牙,露出极痛苦的样子,有的没有头,有的没有下半截,有几根电线柱上,小孩反手被绑着,连衣服带胸膛被挖开了,脏腑变成了紫黑色,流露在外面。有的女尸仰面卧着,身上光得象剥皮羊一般,而在她生殖器或肛门里,都插着一支两尺长的芦苇……尸体也不知有多少在广场中间堆叠起来,竟达丈来高,寒风吹了死人的乱发和衣角,自己翻动……
阿垅丨《南京血祭》
十二月十三日。敌人入城。敌人的舰队和战车都到了下关。各处仍有小规模的混战:下关的守军杀死了一个游说的汉奸。紫金山有一团人突围而走。太平路上有人在破碎不堪的房屋里向游行的敌人放冷枪。
南京的占领,应该是流血的终止,而事实上却相反,是流血的开始。
十二月十三日是一个血的日子。敌人开始搜查难民区,把钱财和年轻人全带走。敌人在紫金山下含笑作“斩杀千人竞赛”。敌人侵入金陵女子大学,掳去了女人。敌人在街道上一面走一面放枪,街道流着血。
敌人的飞机炸沉了美国炮舰巴纳号。
敌人要行人向他们行礼,要行人在他们的脚边狗一样地俯伏着,还搜查女人的裤裆。
敌人把一个女孩刺了七刀:一刀挑出大肠,一刀割断咽喉,一刀刺瞎一只眼,一刀刺入生殖器,一刀从左肩割到右臀。
编辑 | 罗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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